閉起眼，彷彿就可以穿越時空，回到兒時的故鄉……

        那座被濃密綠林掩藏在虎頭山腳下 -------  隱密寧靜的小小客家庄。

        兒時的畫面歷歷在目，我光著腳ㄚ，在蔗田裡雀躍地奔跑，等待外公把收成的白甘蔗一捆捆疊上牛車… 等著他把我抱到牛背上，拉著滿滿一座小山似的甘蔗堆，我們出發前往隔壁鄉的光復糖廠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還清楚記得坐在牛背上那高大威風的感覺… 還記得村子裡那條小小的黃泥巴路，被牛啊、人啊、車輪啊… 壓得像柏油般發亮!  我似乎也還能嗅聞到… 路的兩旁那翠綠的青草，被牛車輾過時，散溢出的一陣芳香…

        然而，睜開眼一看，截然不同的風景，才讓我恍然驚覺時光的倉皇，竟這樣不知覺地過去三、四十年了!

         村子裡拓寬的柏油路面，足足有兒時小徑的三、四倍，田園已不再是田園，如同外公外婆的遠逝，村裡老人們所剩無幾，年輕一輩的不種田，這些年早已紛紛把田地賣了，擠進台北，企圖在都會裡拚個一席之地，媽媽的隔壁鄰居，反而換成了退休置產、渡假的台北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這個山腳下的小村落，數十年來乏人問津，這些年卻變得炙手可熱，村子裡挖出了溫泉，好比掏出了金礦，道路一再拓寬，溫泉民宿接二連三開張… 我家旁邊一塊七甲半的地，聽說被溫泉集團買去，準備興建一座三百間湯屋的大飯店、附近另一片土地也圍起了圍籬，聽說要蓋「春天酒店」…

        離家太久，二十幾年了! 對這小村子的印象，總還停留在小時候…

        我在這樣一塊土地上成長，從小吃著外婆菜園裡最肥美的青蔬、外公果樹上香甜熟透的水果，雞窩裡每天有剛生下的新鮮雞蛋…… 一切都是那麼樣的理所當然，理所當然到我連一句感謝，都不曾對他們說過、不曾對這塊土地說過，我甚至羡慕鎮上同學家漂亮的樓房、美麗的衣裳、多功能的高貴書包和鉛筆盒，而我的家…  除了不曾讓我餓著，卻無法給我這些享受，我們的村子裡，除了牛車之外，摩托車已非常奢侈，更遑論有汽車和電話!

        一直到離鄉背井在台北打拚，不再有土地養育我了、不再有鄰居送吃的、喝的… 每一口水、每一粒米、每一盤菜，我都得用辛苦掙來的錢買，我才知道自己曾擁有的一切，是多麼的珍稀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在這塊土地上，孩子們可以灌蟋蟀、捉青蜓、天牛、獨腳仙當寵物，外公會教我們做竹蜻蜓、空氣槍，採七里香的紅樹籽當子彈用…… 村人依偎的那座虎頭山，就像我們的後花園，小孩成群結黨的入山探險，溯溪而上，沿途抓螃蟹、摘野果子吃……雖然常迷路，卻總是能有驚無險找到回家的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家裡的花生今天要播種了，全村的閒人都會來幫忙; 明天他家的鳳梨要採收了，村人們喲喝著又轉移陣地… 雖然沒什麼金錢交易，大家以物易物、以工換工，自給自足……

       農忙完的午后，村裡的婆婆媽媽會相約聚在某人家的院子裡「打粄」，菜頭粄、艾草粿、湯圓、麻糬……各式各樣的粄，用院子裡露天的大土灶蒸熟，在黃昏時，只要看見村裡的女人圍著的大灶，冒出一陣陣白色炊煙，我們就知道要圍過去，等著分糕粿回家。

        曾幾何時，炊煙成了溫泉鄉的氤氳… 良田成了一棟棟的民宿，我還有點不習慣，在假日湧進小村子裡的人潮… 記憶中的家鄉，像一處罕見外人的世外桃園。

        這幾年拜廣告之賜，「瑞穗牧場」成了家喻戶曉的觀光景點， 當電視上播放著那句廣告詞:「來自純淨，當然香濃」，總讓我不斷想起小時候，媽媽到附近養牛人家買鮮奶回來，去附近養牛人家拿回來的現擠牛奶，整鍋鮮奶在灶上溫出的豐潤香氣、沸騰著記憶鮮明的幸福。

        看著左鄰右舍湧出琥珀色的溫泉水來，媽媽說，她也想挖口溫泉來做生意，她有一大塊地，一會兒有人說要來合作開發、一會兒有人出價要買…

        媽媽大概是這村子裡唯一還種田的人吧! 她那一大塊地，捨不得空著，就當做是休閒，木瓜、火龍果、楊桃、橘子、文旦柚、花生、南瓜、青菜、咖啡豆… 她什麼都種，種了滿滿的園子，怎麼吃也吃不完，鴨舍裡的鴨，每天下了三十幾顆蛋，吃不完的，她就拿去和賣魚的換魚吃，換剩下的，她拿來自製鹹鴨蛋… 回到家中，走走田間小徑，逛逛鴨舍、吃著媽媽的私房菜，我似乎才在這走味的家鄉中，找回古早的記憶和感動。

離開家很久很久，卻是直到這次回家過年，才真正感覺到鄉愁… 

即便家鄉變了模樣，心中那片兒時的淨土，卻不曾褪色，我和村裡的其它孩子一樣，年少時總以為夢想在遠方，急於脫離這片窮鄉僻壤，嚮往城市裡的五光十色…   但追逐了大半生之後，才發現繁華的台北，這片擁擠的水泥地上竟如此的貧瘠…… 回到久違的故鄉，村子裡雖變了模樣，不變的是，這塊土地依舊像童年一樣，給著我最安穩的支撐，最豐饒的滋養…

        當年，離開好山好水、有天有地的家，我和母親失去了連繫、和大地失去了連結，城市裡的土地於我而言，如此虛無……而今重回這片淨土，我也找回了和母親的連結，除了重溫童年的美好時光，我其實試圖想在歷史的河流中… 真正地挽留住什麼，而不只是記憶。

  這是家門口的山 ~ 美麗的藍天白雲，老鷹不時會在這山的稜線冒出來…… 

   四十幾年的舊房舍翻修而成的民宿和咖啡屋…

      家旁邊昔日牛車行走的泥巴路，已拓寬為遊覽車也能過的柏油路，

      泰迪狗狗和妹妹，在野田裡發現了滿樹的洛神花 ~